
袁隆平 視覺中國供圖(資料圖片)
作為一名學生,如果教師教學和考試尚未有根本性改革,他們仍然不自覺地致力于把學生深深帶入現(xiàn)有范式之中,那么這個帶著懷疑的學生很難在現(xiàn)有的教育和評價體系中成為學霸。這意味著獎學金不會是你的,保研也可能沒戲,你也很難找到好工作,正如當年的袁隆平一樣。因此,更為重要的是,教師的教學和考試需要有根本性變革。
教育活動中有一個基于常識的觀點,認為知識基礎扎實有助于創(chuàng)新,這個觀點與日常生活經驗很吻合。比如當我們要蓋一座大樓時,需要先為大樓挖很寬廣、很深厚的地基,最后大樓才可能直上云霄。在大學,加強基礎成為普遍的教學方針,比如南京大學曾提出要“強化基礎”,復旦大學提出要“夯實基礎”,北京大學也提出要“加強基礎”。這里的“基礎”主要是指專業(yè)領域的基礎知識、基礎理論和基本技能。
在教學實踐中,加強基礎呈現(xiàn)于兩個方向。第一是增加本科的學習量,也就是畢業(yè)需要的學分數(shù)量,讓學生學習很多課程。在引入范式、范式陷阱的概念之后,我們已經對此有所批評,結論就是不能刻意“加強基礎”,而是強調本科教育只需要適度的基礎,本科期間適度學習量應當在130~140學分之間。在國內的教育實踐中,北京大學、中國人民大學、北京師范大學、山東大學以及首都師范大學等率先減少了本科學習量,要求在120~150學分之內。減少學分總量看似普通,但實際是巨大的進步。
加強基礎的第二個方向就是努力促進學生深入學習現(xiàn)有課程,準確掌握現(xiàn)有知識的范式。學習特別好、考試成績很優(yōu)秀的學生現(xiàn)在被稱為“學霸”。常識認為,學霸未來大有可能成長為創(chuàng)新人才。
以上邏輯很類似“凡是天鵝都是白的”的判斷,但在現(xiàn)實中我們很容易就能找到與以上邏輯不太符合的“黑天鵝”。對“黑天鵝”在大學的學習生涯進行深入、細致的研究,很可能對大學教育和學生學習會有所啟示。
袁隆平不是“學霸”
今年4月,中國工程院院士、“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出席母校西南大學110周年校慶大會??梢哉f袁隆平是百多年西南大學最杰出的校友。這位重要的創(chuàng)新者直接為中國和世界的糧食安全做出了重要的、實實在在的貢獻,間接為世界和平有所貢獻。在此之前,西南大學于網上公布了袁隆平的學籍卡和大學成績單。從學籍卡上看,袁隆平1950年入讀西南農學院(后并入西南大學)農學系農學專業(yè),1953年畢業(yè)。那么,袁隆平這位重要的創(chuàng)新者在大學是一位基礎扎實的學霸嗎?他的考試成績如何?讓我們來認真研究一下他的成績單。
袁隆平是農學專業(yè)的學生,他大學4年八個學期的平均成績如下(百分制):
76.5、70.8、74.9、71.3、72.1、76.4、73.8、75.5。
作為“農學”專業(yè)的學生,我們特別看看他幾門重要的專業(yè)課成績:
植物學(一上) 65 (一下)75
農場實習(一上) 67 (一下)75
作物栽培學(二下) 75
新遺傳學(二上) 63 (二下)63
遺傳育種學(三上) 72
從平均成績和專業(yè)課成績來看,袁隆平很難被稱為“學霸”。1953年大學畢業(yè)時,因為學習成績不好,袁隆平被分到了湖南安江農校——在當年大學生資源稀缺的大背景下,這算不上一個好單位。按照現(xiàn)實邏輯來說,與他同屆畢業(yè)的學霸們很可能留在大學擔任老師了。
有專家嘗試解釋袁隆平的成績單和其創(chuàng)新成就之間的矛盾。例如西南大學教授、國際著名蠶學專家向仲懷表示,成績并不代表實際能力。
這個解釋有些牽強:我們不能說學霸們的實際能力不高。這個簡單的評論并沒有抓住要害。
“米丘林學說”是遺傳學中的范式陷阱
1949年后,米丘林學說很快成為中國國家公認、唯一正確的遺傳學理論,立即進入了農學、植物學、生物學等高校教學中,成為相關學科的主要范式。從袁隆平的成績單中可以看到,對米丘林學說的推廣過程很快,效率極高。
對在這個時期進入大學學習的袁隆平而言,在“植物學”“新遺傳學”“作物栽培學”等核心課程中都面臨著巨大的風險,那就是米丘林學說構建的“范式陷阱”。
與范式的深入學習相聯(lián)系,我們創(chuàng)造了一個概念:范式陷阱(paradigm trap)。學生在既有的舊知識范式之中學習,他們學習越好、掌握知識更精確、考試成績越高,不斷在舊范式中取得成功的同時,很可能在認知基礎上陷入舊范式越深,越難以跳出舊范式而有所創(chuàng)造。
這個范式陷阱非常明顯地呈現(xiàn)在“新遺傳學”這門連續(xù)兩個學期的課程中,同時緩緩滲透在“植物學”“農場實習”“作物栽培學”“遺傳育種學”以及其他農學專業(yè)的核心課程中。其中,有多少考試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在認知方面深陷其中而難以自拔。袁隆平卻非常幸運地沒有陷進去。
誰拴死在“米丘林學說”那棵樹上?
“米丘林學說”的范式陷阱讓中國和蘇聯(lián)的農學、生物學等相關專業(yè)二十幾屆的學生都受到影響。那些基礎扎實、考試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更容易陷入其中而難以自拔。他們可能精力充沛、能力高強,但卻因為少了對教材、教學和理論的懷疑而在基本方向上形成了錯誤認知,因而難以在后期研究、實踐中輕易地改變方向。這就是范式陷阱對創(chuàng)造性的制約。
袁隆平因為考試70多分而并未對“米丘林學說”深信不疑,這可能由于其天生的懷疑,也可能存在幸運的成分。1962年當他在《參考消息》上讀到沃森、克里克因為DNA雙螺旋模型獲得諾貝爾獎的消息,立即前往北京農科院向專家求教,并閱讀英文文獻(他的英文成績93分),因而水稻育種新的研究思路悄然出現(xiàn)在這個少有束縛的頭腦中。
袁隆平并沒有使用“范式陷阱”這個概念描述他的經歷,他用“拴死在一棵樹上”這樣樸實、形象的語言生動地說明了“范式陷阱”的存在:“幸虧我猛醒得早,沒有拴死在一棵樹上。”
袁隆平為何能夠猛醒得早?“米丘林學說”那棵樹又拴死了誰?拴死了多少人?
未經思考的兩個誤解
“米丘林學說”作為一個范式陷阱在1949年后中國高等教育中的存在,還有其中袁隆平的個案都非常特殊,我們使用這個特殊個案的目的僅僅在于力求生動、清楚地說明范式陷阱對創(chuàng)造力制約這個關鍵問題。但是,這也很容易導致一些未經深思的誤解。
第一個誤解來源于教師。這個誤解認為,“米丘林學說”是錯的,其深入地進入大學教學中是特殊時代所造成的,但我們現(xiàn)在的科學范式、教科書中的內容和當下的學科基礎已經很好地融入世界潮流,大學課程中,現(xiàn)在和未來再也不會存在“米丘林學說”這樣類似的問題了。“加強基礎”肯定沒有問題。
對第一個誤解的回答仍需要返回科學史中,需要在更長的歷史維度中回答。我們的子孫后代在1000年后如何看待今天的學科基礎?正如我們如何看待1000年之前各個學科的學問基礎范式?對第一個誤解的另外一個回答是邏輯上的。假設現(xiàn)在的學科基礎范式已經完全正確,人類將會永遠停留在現(xiàn)在“永遠正確、終極正確”的基礎之上,那么人類會繼續(xù)進步嗎?人類不會繼續(xù)進步的結論與我們對日常生活的觀察是否相符?
第二個誤解來源于學生。這個誤解可能認為,既然當下的學科范式在長期的科學史框架下可能是錯的,這個主張是否意味著上學時可以不努力學習了?
對這個誤解的回答是:首先我們倡導的學習是有所懷疑的學習,是帶著批判性眼光的學習。對基礎有所懷疑意味著思想進入了范式,但時刻警惕陷入范式陷阱,這是一種獵人進入黑暗森林的警醒和質疑狀態(tài),與打著電子游戲、考60分就會滿足的狀態(tài)區(qū)別很大,顯然需要學生更多的努力和主動的思考。在此之上有所進步才能進入創(chuàng)造性學習,這是更需努力才能到達的境界。最后,這是終身的學習和探索,一生中隨時對他人和自己的新思想保持高度的興趣。不論何時,袁隆平一生中似乎沒有一天停下思考、探索的腳步。
作為一名學生,如果教師的教學和考試尚未有根本性改革,他們仍然不自覺地致力于把學生深深帶入現(xiàn)有范式之中,那么這個帶著懷疑的學生很難在現(xiàn)有的教育和評價體系中成為學霸。這意味著獎學金不會是你的,保研也可能沒戲,你也很難找到好工作,正如當年的袁隆平一樣。
因此,更為重要的是,教師的教學和考試需要有根本性變革。
從個體教師角度看,教師的教學內容局限于當下學科范式之內,自身研究也主要在當下學科范式中進行,也就是說從知識論角度看,教師教學所傳授的是“舊知識、舊技術和舊學科”。在當下舊學科范式中的教學如何能夠培養(yǎng)出“新知識的創(chuàng)造者、新技術的發(fā)明者”,培養(yǎng)出對科學前沿有所貢獻,或者能突破當下學科范式、創(chuàng)造出新學科范式的創(chuàng)新者呢?
這需要教師時常促使學生在學習過程中有機會到達學科前沿而面對未知世界,或者有機會從現(xiàn)有范式的束縛中跳出來看看,意識到自己處于局限之中,因而有可能在當下或者未來實現(xiàn)從舊范式到新范式的飛躍。這意味著,教師自身需要對范式陷阱有所認知,自己也需要不斷地探索,意味著小班研討課,意味著以創(chuàng)新為方向對考試的根本性改革。這才是我們所期待的創(chuàng)造性教學、創(chuàng)造性考試,也是回答“錢學森之問”的關鍵。
?。ㄗ髡邽楸本┐髮W中國教育財政科學研究所客座研究員)
編者:我們希望這里是真正的圓桌會議,盡量接近理性,盡量遠離口水,盡量富于建設性,談論那些從胎教開始就爭論不休的教育問題。為此,我們拉出一張“教育圓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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